寶釵和鶯兒跟在賈雨村身後回了家。

鶯兒的心情如釋重負，腳步很歡快，寶釵沒她那麽樂觀。回來的路上，她想了想，今天這一出必定是大皇子布下的，不管怎麽說，李家人都不清白。

原以為能在這裏結實一個好朋友，李二姑娘性子單純，她也很喜歡。不管今天的事李二姑娘是否提前知情，只怕往後就不能來往了，少了一個朋友不說，連最大的主顧也沒了。因此，她心裏很失落。

進了家門，往左去便是賈雨村的書房，往右穿過院子就能回到自己的屋子，賈雨村腳下不停，已經往書房去了，寶釵腳步停住，看著前面那個結實修長的身影，心想，無論如何，自己總該道一聲謝的。

賈雨村在大皇子面前的那番話，想必只是緩兵之計，她還不至於沒腦子到認為他真的會娶自己。

“賈大人。”寶釵喊了一聲。

賈雨村回過頭，靜靜地看著她，然後說出了自朱幽走後的第一句話：“你隨我到書房來一下。”話落，又擡腳往前走。

被人調戲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，尤其是當下這種大環境，站在院子裏說話未必太過顯眼了，難保不會被人偷聽了去，寶釵也不反對，慢慢地跟上去。

鶯兒從小伺候寶釵，是跟慣了的，想也不想就要跟上，誰知前頭的賈雨村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一般，側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。

正對賈雨村滿懷感激的鶯兒立刻不敢動了，姑娘和賈大人不過是去書房說幾句話罷了，正好太太還不知道這事，自己還得去稟一聲呢。

鶯兒笑了笑，看著寶釵和賈雨村進了書房以後，她便直奔後面，找薛氏去了。

雙福正在整理書房，地上堆著好幾個大箱子，桌面上還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沒有收拾完，見到老爺和寶釵姑娘進來了，雙福趕緊行禮。

賈雨村吩咐他：“晚些再收拾罷，你先去泡茶。”

雙福應了聲，低著頭出去了。

“你坐。”賈雨村在案幾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，然後指著下首的椅子請寶釵坐下說話。

寶釵微微有些拘謹，回來的路上他一直沈默不語，仿佛自己犯了什麽錯似的，盡管她問心無愧，可是給賈雨村帶來了麻煩也是事實。

她有些內疚，因此不敢坐，先禮貌地福身道謝：“今天多謝賈大人幫我解圍。”

寶釵說話帶著江南人特有的軟儂之音，尤其女孩子講出來更是格外好聽，她嗓音優美清脆，語速不快不慢，抑揚頓挫之間又有些低吟淺唱的韻味。

賈雨村感覺自己的耳朵像剛被洗過一遍似的，舒服極了。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，向來冷俊威嚴的面孔在這一刻也柔和了許多。

“不必謝，你住我在家，我自然有責任盡量護你周全。”賈雨村溫聲道，“無需多禮，坐下說話。”

賈雨村長相俊美，與那些或清瘦或陰柔的花花公子不同，他的英俊是偏硬朗那一類的，氣質穩重，胸襟豁達，成熟得讓人覺得他是個能依靠的好對象。

事實上，寶釵確實依靠了他許多。

大概是他臉上的笑意久久未曾散去，比平時更顯得平易近人，寶釵不禁多看了他兩眼，然後才回過神，說了聲多謝，在下首挑了一張離他最遠的椅子坐下。

坐下後，寶釵心裏忽然有些想笑。

不論在哪朝哪代，在同等的才華之下，相貌更出眾的那個則容易受到更多的青睞。賈雨村要是貌醜或氣質猥瑣，想必當初的甄士隱，以及後來的林如海與賈政就不會那麽稱讚他，提拔他了。

寶釵本就貌美，低頭抿嘴淺笑的樣子讓一直關註著她的賈雨村微微失神了一瞬，他想起了剛從鶯兒嘴裏聽到朱幽又在糾纏她時，自己胸口劇烈的那兩下彈跳。

我這是怎麽了？

賈雨村對自己發出了疑問。

他不是沒見過美人，混跡官場的時候，來往交際之間自然少不了逢場作戲和虛迎客套。權錢色總是緊緊相連的，酒席上哪能少了美人的相伴？

只是，他與旁人不同，讓各式美人在酒桌上陪著喝喝酒還行，真要帶回屋子做些什麽，或直接收下領回家，他是不願意的。

也許是從小過得太過艱苦，他在色字上面欲望淡薄，不樂意給自己添麻煩，當然了，也有不想給人留下話柄的緣故。

他見過形形色色的美人，看她們時，他仿佛看見死物一般，心情毫無波動，這會兒竟沒來由的會對著淺笑的寶釵失神。

賈雨村意識到不妥，立刻收起臉上的笑，再一想到自己在大皇子面前撒下的謊，不由沈了臉。

他有些後悔了。

寶釵才十九歲，自己已經三十，足足大了她十一歲，說一聲長輩也不為過。更何況，她是榮國府的寶二奶奶，即便榮國府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，可女子們從小學習的就是三從四德，他撒的那個謊無異於毀了寶釵的名節。

萬一，她立誓要為賈寶玉守一輩子，自己這樣做，到底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？

賈雨村心裏懊悔，掩唇低咳兩聲，面上有些羞慚，他解釋道：“我那些話……”

還未說完，雙福進來送茶水，賈雨村忙住了嘴，溫聲請她用茶。

雙福放下茶水，又低著頭出去了，在書房門口牢牢地守著。

寶釵沒有碰茶水，扭頭看了看門口，書房的門半掩著，雙福就站在外面，她和賈雨村這樣呆在書房裏，心裏總有些不自在。

但她心裏又是真心實意地感激他，正想再說幾句感謝的話就要回去，賈雨村搶在前面開口了。

他繼續剛才沒說完的內容：“那時情非得已，只好對大皇子撒了謊。大皇子與寶二爺之間的恩怨我也聽說過一些，想必就是為了這個，他才特意想要羞辱於你。”

寶釵嘆氣，賈寶玉這廝自己倒是痛快了，惹下一堆麻煩，他自己拍拍屁股走了，全然不管別人怎麽辦。

賈雨村：“那些話只是權宜之計，你不必當真。毀了你的名節，也是我的無奈之舉，抱歉。”

寶釵驚訝地看著他。

名節？若真說到這個問題，那也是賈寶玉毀了自己的名節，與賈雨村有什麽關系呢？畢竟他也是一片好心。

寶釵笑了笑：“賈大人千萬別這樣想，是我要多謝你才對，要不是正好有你，這會兒還不知怎麽收場呢。”

寶釵滿臉真誠，賈雨村看她這樣大方明理，心裏的愧意也減了兩分，真心建議道：“往後你盡量少出門，別再被他瞧見了。”說完，又怕引起寶釵的反感，忙解釋道，“當然，這只是暫時的，等他忘了你就沒事了。”

他心裏明白四皇子在不久的將來，是會扳倒大皇子與二皇子的，只是這樣的話不好對著寶釵明言，只能先哄著她。

寶釵遲疑了一下才點點頭。

她倒不是非得出門去游玩，只是自己的絡子還沒找好銷路，她還打算等搬進內城後多跑幾家店鋪問問呢。

不過，想到朱幽那張令人惡心反胃的臉，生怕再遇上，賺錢還是先靠後吧，或者，她可以讓鶯兒去辦這事。

賈雨村做為一家之主，寶釵的丫頭在後門每天擺攤一個時辰的事情自然也是曉得的。

他明白寶釵為什麽遲疑，忙含笑說道：“我新置了一間鋪子，專賣綢緞的，你要是不介意，我讓掌櫃的另設一個櫃臺，專門擺放你的東西。價錢就按照行情來，我一文錢也不賺你的，不論賣多少都全部交給你。”

寶釵心裏一喜，這可真是太好了，他一下子就替自己解決掉一個大麻煩。

她站起身，臉上的笑容都燦爛了幾分，眼眸明亮：“多謝賈大人，能在你的鋪子裏寄賣就更好了，我也不能白白占你的便宜，不如還是分成吧？”

“不用。”賈雨村失笑，“你做的那些小東西並不占地方，掌櫃們也只是順手代賣而已，我怎麽好意思抽成？你非要這樣堅持，那等安頓好後你重新找別家吧。”

他言辭懇切，寶釵也不是執拗的性子，於是便應了，想著不久的將來，二百兩的贖身銀子就該夠了，心裏便熱起來。

“我從沒拿你當下人看待，你的賣身契，早些天我就去衙門消了你的奴籍，如今你是自由身。”

寶釵又被驚了一回，怎麽自己想什麽他都能猜到似的？

她心裏狂喜，眼眶微微發熱。

只有經歷過，才曉得自由的可貴。在這種買賣人口合法的年代，奴籍就像套在脖子上的枷鎖，一日不除去，一日就不能舒服地喘氣。

賈雨村見她神色動容，隱隱似要哭的模樣，他心裏了然，本是金嬌玉貴的大家姑娘，一朝竟淪落成奴婢，這種巨大的落差不是人人都能坦然接受的。

他把空間留給寶釵，起身走到書房的內室去了。

寶釵確實有點想哭，忙吸吸鼻子，總算努力忍住了。她的神色剛恢覆自然，只見賈雨村重新走出來，手裏拿著一張紙。

他走到她的面前，低頭看著她，把紙遞過去：“這是你那個丫頭鶯兒的賣身契。你是她的主子，以後就由你保管吧。原本想著回鄉前再交給你的，遲了些日子，你別怪我。”

寶釵內心猶豫，鶯兒是他買下的，嚴格說起來算是他的下人，自己若接過來倒顯得像在搶人似的。

可是鶯兒對自己非常忠心，賣身契在別人手上怎麽也不如在自己手上。等將來鶯兒嫁人，她就把這張紙還給鶯兒。

寶釵咬咬牙，接了過來，擡眼看向賈雨村：“我聽娘說過，鶯兒是二十兩買來的，加上我的，總數就是二百二十兩，我會慢慢把這筆銀子還你的。”

就算已經沒了奴籍，她的良心不允許自己就這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，這一筆債怎麽也要還回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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